这里是华山山麓一条狭长的峡谷。高耸入云的古树茂密得像一个大海,阳光被交叉重叠的枝叶所遮蔽,照射到地面上的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了,地上到处有柔软而润湿的苔藓、野菌。
今天这宁静的峡谷沸腾了,野兽野鸟的嗥叫和人群的呐喊此起彼落,交织成一片,猎犬在奔驰,李世民带着一批文臣武将和武士在打猎。
猎获的野鸡、野兔、獐、狼,还有虎和野猪等等,在地上堆得愈来愈高了,可是李世民没有心思去看。他斜倚着一棵大树,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那时他曾在塞外和狼群奋战通宵,在云州一座破庙里刀劈巨蟒。这一切都是那么紧张、有趣。自从跟父亲进了长安,随后做了皇帝,住进深宫里,宫女太监们前呼后拥,寸步不离,再也没有机会遇到狼群或巨蟒了。到同州去围猎过一次,到怀州也围猎过一次,匆匆忙忙,没有打到什么野兽,倒听了魏征这老头儿不少闲话;就是今天的打猎,也是瞒着魏征出来的。想到这些,他觉得有些扫兴。
野兽野鸟的叫声使李世民的手掌心发痒,他跃跃欲试,看着围在身边的文臣、武将、武士,感到这样打猎和生活在深宫里没有什么不同,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当武士前来报告左近发现金钱豹的踪迹时,老将尉迟敬德请李世民暂时避到高坡上去,安全一些。李世民认为尉迟敬德过于小心了,几乎笑出声来。他觉得这金钱豹来得正是时候,决定亲自出马,和金钱豹见一个高低。
只剩下忠心而耿直的尉迟敬德不肯往回走,始终保持和李世民二三十步的距离,紧紧地跟着李世民轻脚轻手,穿过接二连三的灌木丛和荆棘丛,被一条突起的小石梁挡住了去路。只闻得一阵腥臊之气,一眼望去,小石梁上正伏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金钱豹。这时,用弓箭已经太迟了。金钱豹发现了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居高临下地直扑过来。
给金钱豹震落的树叶还没有全部着地,金钱豹已经掉转头来,李世民也霍地立起,拔出了随身佩带的闪着寒光的宝剑。
图｜李世民
尉迟敬德是身经百战的沙场猛将,看见这金钱豹来势汹汹,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想飞奔过去,路很难走,自己又上了年纪,奔不快。于是张弓搭箭,准备发射。
金钱豹发现了尉迟敬德,知道自己已经腹背受敌,却也毫不示弱,只往斜刺里退了一退,就直向近处的李世民身上扑去。李世民并不躲闪,只是把身子偏开些,挥起宝剑,向金钱豹迎面就劈。
尉迟敬德瞄准了两次,但终于没有发射,深怕误伤了李世民,第三次才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角度,射了一箭。
金钱豹凌空扑来时,被李世民的宝剑削去了一对前爪,鲜血洒了李世民一面孔。但李世民仍旧被金钱豹扑倒了。他一挣扎就翻在金钱豹的背上,正想和垂死挣扎的猛兽搏斗一番,可是奇怪的是金钱豹仅仅被削去了一对前爪就不动弹了。他再仔细一看,一枝箭不偏不倚直贯金钱豹的脑袋,两个创口里鲜红的血正在滴下来。金钱豹是在一对前爪被削去的同时中了尉迟敬德的箭的,所以李世民当时没留意,现在才发现这秘密。
尉迟敬德赶到李世民面前,连忙请罪,对李世民说道:
“皇上受惊了,老臣来迟,罪该万死。”
李世民先是夸奖尉迟敬德箭无虚发,英勇不减当年,继而又埋怨尉迟敬德,说他这一箭不该射;否则的话,金钱豹虽然已经负伤,还有两三个回合可以打打。
这时候,武士们也都来了,扛走了金钱豹。
李世民回到原来休息的地方,把刚才的经过情况向众人述说了一遍。
“明明是尉迟敬德将军射死的,都归功于我就不实事求是了。你这样说,是不是为了博取我的欢心呢?不怕人说你是谄媚小人么?”长孙无忌讨了顿没趣,只好搭讪着躲到人背后去了。
图｜尉迟敬德
这一天,李世民兴高采烈,直到黄昏时分,才回长安。他想到魏征听到信息,第二天一定会来进谏,不由得眉毛蹙起了。
魏征在宫门候到天黑,仍旧音息全无,只得回转家门。半路上他遇到了尉迟敬德,这才知道李世民这一天光阴全消磨在华山深处了,而且几乎遭遇危险。
从谈话中,魏征知道尉迟敬德也不大赞成李世民这样热衷于打猎,但他只是从安全着想,认为皇帝是万民之主,犯不着冒这种危险。
“老将军,你的意见和我不谋而合,但是,我再劝阻皇上打猎,倒也不单是为安危着想,主要是因为现在大唐版图广袤、国威远扬,国内也人口日繁,里里外外急等着皇上决定或者要皇上亲自处理的事情正多,整天在深山里打猎怎么行?”
“不瞒你魏大人说,我是粗人,总觉得皇上不图安逸,不荒废弓马武事,比起古代圣贤之主来已英明万倍。打猎之事,我只是不放心他的安全,却没有大人如此的高见远虑。可惜我笨嘴拙舌,否则真想去谏劝一番。”
“我身为侍中,谏劝皇上是我职责,老将军如果能支持我,我就很满意了,这出头椽子自然还是我来做。”
谈到后来,决定在第二天早朝时,由魏征进谏。两个人又谈到了长孙无忌。此人是长孙皇后的哥哥,颇善于阿谀奉承皇上,进谏的时候,他很可能出来为皇上掩饰。
图｜魏征影视剧照
第二天黎明之前,文武百官早到了朝房,魏征和尉迟敬德到得最早。等了半天,长孙无忌还不见影子,两个人暗自高兴,看来今天这个皇亲国戚不会出来捣蛋了。
“万岁爷昨天游猎华山,甚为困倦,略有不适,今日早朝不上了。”
“文武百官忠心可嘉,魏征等着即各回府第可也。”拒绝了魏征的入宫问安。
魏征声称奉文武百官之重托,不敢径自回府,坚决要求准予入宫。太监来回跑了好几趟,魏征好容易在便殿见到了皇上。他看见长孙无忌在一旁站着,心里凉了半截。
后来,魏征再三要求入宫,李世民觉得没上早朝已经内疚,再不准魏征问安,似乎不近人情,因此才放魏征进来。
长孙无忌所以和魏征过不去,并不是没有原因,他看见皇上对魏征言听计从,魏征的威信在朝在野都极高;自己虽是皇亲国戚,反而不如魏征说话有作用,心里一直不痛快,有机会,便在李世民面前说魏征的闲话。但是,李世民总不大听他的。
图｜长孙无忌
“皇上身体不适,国家大事今日一概不谈。”
“我们君臣相处多年,却始终不知道你能讲故事,这倒是我埋没人材了。现在你就讲罢!”
魏征是以鲠直出名的人物,长孙无忌也料不到他会绕弯子说话,所以也不加阻拦。
魏征就说了:
“汉武帝喜爱打猎,一天在山中亲手格毙了一只猛虎,众朝臣都上表祝贺,只有司马长卿一言不发。
“汉武帝就问司马长卿,为什么不祝贺。
“司马长卿说:“自古以来,出了无数勇士,论力大无朋,首先算乌获,论动作矫健,首先算庆忌。你皇上兼有乌获的力气和庆忌的矫健所以能手格猛虎。据我看来,野兽也是有强有弱的,皇上要是遇上了非乌获、庆忌所能伏的野兽,危险就大了。为防万一计,还是不去打猎为妙。
“汉武帝觉得自己勇猛无敌,认为司马长卿这一番话是杞人忧天。 “司马长卿说:“即使丝毫没有冒险,我也不准备祝贺。对于一个猎人来说,手格猛兽,大可祝贺一番;可是为人君者要日理万机,常常打猎,总不免要影响朝政。
“汉武帝听了很不开心,幸亏在旁边的狗监杨得意知道司马长卿是出于忠诚,替他说了几句好话,这才没有办他的罪。后来,汉武帝就很少打猎了。”
“还说什么讲故事替皇上解闷,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捏造这末段话来讽谏皇上,还不快快出宫去。”
图｜魏征概述图
“汉武帝面前能够容纳司马长卿,我身边就容纳不下你么?今后我不再打猎便是,你放心回府去罢!”
魏征高兴非凡,连忙谢恩。又报告了吐蕃迎娶文成公主的使节已经到达长安的消息,主张优厚招待,并派重臣专司其事,以昭隆重。李世民也都一一采纳了。
魏征深深感激李世民的豁达大度,连称“吾皇从谏如 流,真乃万民之福。”随后又和那个自讨没趣的长孙无忌告别,轻快地出宫而去。逢着熟识的官员便告诉他们皇上身体安康,并且决定以后不再打猎了。他知道尉迟敬德一定很记挂着这件事,便特地到尉迟敬德府上,把入宫见皇上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尉迟敬德。尉迟敬德自然也很高兴。
图｜李世民的"镜子"
魏征出宫以后,宫里却发生了一场大风波。
长孙无忌偷偷地打量李世民的神色,似乎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他认为这是离间李世民和魏征之间君臣关系的好机会,决定再试试看。话究竟如何说?一时之间倒拿不定主意。
就说今天的早朝吧,长孙无忌固然清早赶进宫来,阻止自己上早朝,假使不听他的话,也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图｜魏征
李世民觉得长孙无忌的机灵、练达也不无可取的地方,他想说服长孙无忌能和魏征好好合作,成为自己的左右手, 便问长孙无忌道:“魏征这个人,既鲠直,又忠心,为什么你总是和他格格不相入呢?”
“论鲠直、忠心,众朝臣无不如此,魏征不过口才更好些罢了。”李世民摇摇头。
长孙无忌又说了:“虽说谏劝皇上是魏征的职责。他也太固执了些。一件事情往往一而再、再而三,谏个不休,非要皇上完全依了他才停止,这实在也太过份了,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话只要说得有理,多说几遍又何妨呢?就以我打猎这件事而论,我就不怪魏征的一再谏劝,过于把精力消耗在打猎上面,当然考虑国计民生等大事就比较粗心了。我明知故犯,要不是魏征时常规劝我,我真会弄得不可收拾哩。”
长孙无忌要离间李世民和魏征的关系,一无收获。李世民要促使长孙无忌和魏征的合作,白费了气力。看情况,再要谈下去是相当困难了。
图｜魏征进谏图
长孙无忌记得李世民有一件伤心事:那是同州打猎回来不久,李世民把亲自捉到的那只白鹞子宝贝得像自己的性命一样,喂它吃的是自己吃的菜肴,每天叫太监替鹞子洗羽毛,并且用金丝和象牙给它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笼子。那天魏征进宫奏事,李世民正用手掌心托着那鹞子玩耍,怕魏征说他玩物丧志,就把鹞子藏到袖管里去了。后来李世民和魏征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等到魏征出宫,李世民连忙取出他心爱的鹞子,岂知却早闷死了。
“想我身为万民之主,不能打猎,甚至连一只白鹞子也无法保全它,真真可叹!”
“皇上不知,如今朝臣、百姓,都只知有魏征,不知有你皇上了。”
在平时,李世民听了这话,一定会斥责长孙无忌的,今天和白鹞子的事情一联系起来,倒很听得进,不由得浑身冒火,紧握拳头捶桌子。
“魏征这老头子不死,皇上就不会有一天痛快的日子过。”
“魏征啊魏征,我不除你,誓不为人。”
图｜李世民影视片段
碗是十分精细的瓷器,在地上打成了无数碎片,那声音异常清脆刺耳,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
长孙氏两眼望着李世民发怔,至于打碎在地上的碗,她根本没有去打量,好像并不是她打碎的一样。
对于长孙氏,李世民一直很敬爱她的厚朴、勤俭,夫妇间的感情相当不错。现在他看见长孙氏打翻了汤药,连忙安慰她道:“这种碗没有什么希罕,叫太监们再搬些来就是,汤药也好再煎,你心里不要疙瘩,再说又何必劳你的驾亲自送来?”
长孙氏冷冷地回答道:
“连魏征都不稀罕,更何况碗和汤药呢！”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
长孙氏点了点头。
“皇上在气愤头上这样说说罢了,那里就真的会斩魏征!”
这长孙氏和长孙无忌虽然是一胞所生的兄妹,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长孙氏对哥哥的印象从来就不好,现在看情况又是哥哥说了魏征什么闲话,才引起李世民发了火。她沉吟了一下,先请哥哥出宫去。长孙无忌对妹妹颇为惧怕,诺诺连声地和李世民告别而去。
图｜长孙皇后
“能够帮助你治理国家的是那只闷死在袖管里的白鹞子还是魏征?”
“魏征。”
“众朝臣之中象魏征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有几个?”
“只有他一个。”
“斩了魏征,对皇上有好处还是对黎民百姓有好处?”
“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了。”
李世民接受了长孙氏的意见,准备更进一步重用魏征,
至于长孙无忌应该如何惩处,因他的身份是国舅而兼大臣所以也不能使他过于难堪,决定罚他半年禄。同时下道诏书,今后他非奉诏不得擅自进入宫门,省得他再象以往那样三天两头随便跑进宫来纠缠。
经过这一次谏劝打猎的事件,众朝臣知道李世民的确能很虚心地听取大臣的意见,敢于说话的人、敢于和李世民争辩的人逐渐多起来了。
图｜长孙皇后与李治
尉迟敬德再也不考虑自己口才的好坏,对于边疆的防卫、士卒的训练等等问题也都提出了和李世民相反的意见,最后也都被李世民采纳了。
魏征一句话也未加苛责,宽恕了他。从此两个人成了十分知己的朋友。
正当唐朝一天比一天强盛富裕的时候,魏征因为连年操劳患了重病。李世民因为接连半个月未见魏征上朝,心中忧闷,吃不下东西,晚上尽做恶梦,睡不多久就惊醒。长孙氏知道了魏征患病,也整天发楞。
图｜繁华盛唐
原来魏征生性俭朴,府第也陈旧得很,李世民一再要替他翻造,他无论如何不肯。现在李世民就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要工部负责一个月内全部修好。
“还是些谦让的话,别的也没有说什么。”
“那么皇上为何流泪呢?”
“魏征平时写奏章、谢表,字极工整,一笔不苟,现在这封谢表字迹潦草,笔好象抖得很厉害,看来魏征已经病入膏育了,我怎么不伤心?”
“这是皇上圣明之处,我就想不到这些地方。魏征的功绩这样大,对他不管如何优厚,都不能说是过分。”
图｜太和殿
李世民在床前坐定下来,魏征才发现皇上已经来到,想起身下床跪拜,被李世民按住了。
怕魏征病体支持不住,李世民不敢多谈,只是再三叮嘱他安心养病,不要记挂朝政。
“当年我谏劝皇上,虽然出于至诚,恐怕也有偏激和操之过急的地方,现在想来,很难就说是称职的。至于打猎,这也不是什么很坏的事,比干就不谏劝商纣王打猎。皇上对于朝政大计都安排有方,是古来少有的圣贤之君,这打猎就成了白璧之瑕了,岂不是美中不足,所以老臣就一再劝阻皇上了。”
“你忠心为国,我完全知道,苍天也可以为你作证,这些往事何必再耿耿于心呢?”
“我所看到的事情都早对皇上说过了,别的……想…不起来了。古人说:创业维艰,守成不易。这……这…皇上可以玩味玩味啊! ”
李世民再想问什么,魏征已经昏睡过去了。他和尉迟敬德、长孙无忌悄悄地和魏征的儿子魏叔玉话别而去。
图｜魏征劝谏
半个月以后,那暖阁和水榭还没有修好,魏征在家里病逝了。李世民听到这消息,不禁放声痛哭,对众朝臣说道:“用铜做镜子,可以正衣冠;用历史做镜子,可以知道兴亡成败;用人做镜子,可以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魏征就是我的镜子啊!现在魏征逝世,我只有两面镜子了。谁也不能象魏征那样鲠直忠心地指责我的错误了!”
魏征死后,李世民亲自致祭,派尉迟敬德、长孙无忌送殡安葬。把魏征的图像,派人画在凌烟阁上,每天上朝以后,总要到凌烟阁上走走,在魏征图像面前低徊不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