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灵魂中还残留有任何人性，请帮助结束我们的煎熬。请让我们带莹颖回家。”当地时间2019年7月18日，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发表上述声明。
在经历长达8小时的闭门商议后，章莹颖案的12位陪审团成员仍未达成一致。当地时间2019年7月18日16时许（北京时间7月19日5时），审理该案的美国皮奥里亚法院正式宣布，章莹颖案被告克里斯滕森被判处终身监禁。
这一天，距离2017年6月9日章莹颖在访学期间失踪，已经过去了769天。
真相的盖子在2019年6月12日被揭开，那是章莹颖失踪后的第734天。当天上午的庭审中，被告克里斯滕森的律师承认被告绑架并杀害了章莹颖。在把章莹颖带回公寓后，克里斯滕森强暴了她，并砍断了她的头部，期间还使她窒息大约10分钟，再将遗体丢弃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当地时间6月25日，章莹颖案陪审团作出决定，被告克里斯滕森绑架致死的罪名成立。是死刑，还是终身监禁？罪名成立后，12名陪审团成员通过讨论决定克里斯滕森的命运。当地时间7月18日16时，这个决定被公布：终身监禁。
听到这个结果，克里斯滕森低下头，露出了微笑，并转身拥抱了辩护律师。在他身后，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失声痛哭，不得不在其他人的搀扶下才走出法庭。
“我们要求，被告无条件地告诉我们莹颖的下落。”女儿出事后的两年多，章莹颖的家人们从未放弃。未能如期等来死刑判决，父亲章荣高的神情凝重，笑容很久没有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庞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重的眼袋和皱纹。
在寻找章莹颖的769天里，有很多希望一直在落空。死刑没有来临，被告没有一丝歉意，章莹颖仍然没有回家。
缺失的道歉
“正义一定要执行，给克里斯滕森判处死刑吧。”当地时间7月17日11时15分左右，章莹颖案检方在结案陈词中说到。
这是庭审的最后一日，也是章莹颖失踪的第767天。检方表示，对于章莹颖的家人和朋友们来说，这是没有微笑、没有拥抱的767天。
而对于克里斯滕森来说，这或许是他离死刑最近的一次。2017年10月3日，美国联邦当局正式决定以“绑架致死罪”起诉嫌犯克里斯滕森。6月25日，陪审团花了不到2个小时就决定，被告犯有绑架致死罪等三项罪名。
克里斯滕森。
留给他的结局只有2个：死刑，或是终身监禁。庭审中，检方一直试图寻求死刑判决，辩方律师则以亲情、心理、个人转变、推诿、压力等五大策略来辩护，意图说服陪审团为罪犯减刑。
辩方律师称，“他不应该被判死刑，因为他平时是个聪明而有礼貌的年轻人，虽然他未能在2016年和2017年控制他的内心恶魔。”
无论检辩双方立场如何，最终的决定都将由陪审团作出。章莹颖家人的代理律师王志东告诉南都记者，“只要有一个陪审团成员坚决不同意死刑，克里斯滕森都将被判处终身监禁。”
7月17日13时30分，由7男5女组成的陪审团开始闭门商议。直到当天17时庭审结束时，对于克里斯滕森的量刑，他们仍未达成统一意见。第二天，又经历长达8小时的闭门商议后，分歧仍然存在。
如果意见不能达成一致，会发生什么？法官告诉陪审团成员，如果没有一致，就不会判死刑。几分钟后，陪审团提交了商议后的结果：12人中，有10人支持死刑，2人反对，意见最终没能一致。
这也意味着，克里斯滕森的余生将在监狱里度过。
当地时间7月18日下午，美国皮奥里亚法院正式宣布了这个结果。判决结果显示，除了终身监禁外，克里斯滕森因向美国联邦调查局撒谎的另两项罪名而被判处一共10年监禁，基于包括绑架致死在内的三项罪名共罚款75万美元。
宣判时，皮奥利亚联邦法院法官沙迪德问克里斯滕森，是否有什么想说的。对方拒绝了发言，只说了一句，“不用了，谢谢。”
“对于陪审团的决定，法庭应没有异议。”法官沙迪德表示，根据美国法律，只要有一名陪审团成员不同意死刑，法官都必须对被告判处终身监禁。
章莹颖家人的援助律师王志东此前曾告诉南都记者，美国的终身监禁意味着，罪犯不得保释，即不存在保释、假释，减刑或保外就医等任何离开监狱的可能性。
“陪审团向你显示的怜悯是他们人性的证明，而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法官沙迪德表示，克里斯滕森将在孤独、隔绝和冷酷的监狱中度过余生。
宣判后，南都特约记者在现场看到，克里斯滕森低下头，露出了微笑。克里斯滕森的母亲和继父则哭了，此前，他的母亲作为辩方证人出庭时曾表示，理解儿子多次否认杀害章莹颖并对她撒谎称自己是无辜的。“他在做他当时认为必须保护自己的事情。”
克里斯滕森的父亲在得知判决后打电话。
“完全没有悔意”，宣判时，法官沙迪德指责被告，“从始至终，你没有对被害者家人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即使是在今天，直到莹颖被你杀害后的第769天后，你仍然无法说出一句简单的对不起。”
虽然未争取到死刑判决，该案检方仍然表示，永远不会放弃寻找章莹颖的遗体。
落空的希望
从两年前起，章莹颖的家人便表示，想亲眼看着克里斯滕森被审判。如今庭审尘埃落定，他们的感受百味杂陈。
“我十分失望！”章家人的援助律师王志东在当地时间7月18日凌晨发文表示，最终的判决结果仍然持续着章家人的痛苦。另一位律师史蒂夫·贝克特则表示，这是他们获悉女儿被绑架和杀害后，体会到的第二重打击。
对于章家人而言，判决从不是案件的句号。至今，父亲章荣高仍没有找到孝顺懂事的女儿，男友侯霄霖仍然不知道善良爱笑的未婚妻在哪里，母亲叶丽凤仍然以泪洗面，听到判决结果后抽泣不已，甚至没法站稳，只能被搀着一步步走出法庭。
一字一顿，章荣高简短的发言缓慢而凝重，这对淳朴的父母感谢了陪审团，感谢了许多曾帮助他们的人。尽管他们不同意这样的判决结果，但也表示了接受。章荣高说，被告在狱中度过余生，无法弥补他们的创伤。
章莹颖的父母和弟弟。
“我们希望，他在监狱里面，有一天能感受到，我们失去莹颖的感受和痛苦。”章荣高说。
在没有出事之前，章莹颖的家人们曾有很多个希望，那些美好的、阳光的、就快要触碰到的希望。
26岁的章莹颖曾希望成为一名大学老师，希望等自己有能力之后改善家人的生活。求学中大、北大等多所名校之后又赴美访学，其实她已经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的希望则是看到女儿穿婚纱的样子，女儿和男友侯霄霖相恋8年，原本毕业后就准备结婚，她也许很快就可以做外婆。
现在，章家人不得不将希望放在杀害他们女儿的凶手身上。章荣高说，如果对方还有人性，他希望对方告诉他们莹颖的下落，他希望被告帮助他们结果这场煎熬，他希望，带莹颖回家。
“今天的结果仿佛在告诉我，我可以用任何残忍的方式杀害别人，却不用为之付出生命代价，今天的审判结果仿佛在鼓励人们犯罪，我永远都不会认同。”在审判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一直为找到女友奔走的侯霄霖显得情绪激动，他一边摇头，一边表达着他的愤慨，“我在动手前最好还吸吸毒、喝喝酒，最好表现成一个孤独的人，这样大家就不觉得我是个危险的人。”
内心的恶魔
酗酒、有心理疾病、此前无犯罪记录……在近两个月的庭审中，辩方的目标始终为避免死刑，为此，他们列出了包括上述理由在内的54项应当对被告减轻刑罚的因素。
在最后一日的庭审中，辩方律师伊丽莎白·波洛克发言称，“克里斯滕森是不可原谅的，但他不应该被判死刑，因为他平时是一个聪明而有礼貌的年轻人。”
这个人假扮卧底警官，说服章莹颖搭了他的便车。之后，他将章莹颖带回自己的公寓，强奸、殴打，用各种残忍的手段。他用棒球棒击打章的头部，刺伤了她的脖子，甚至最后，砍断了她的头。
“她的反抗比谁都激烈，精神比谁都坚强。”2017年6月29日，失踪20天后，章莹颖所在的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为章莹颖举办纪念仪式。克里斯滕森与前女友TB一起参加了这个仪式，那天，他不时露出笑容，显得非常高兴。当晚，他在TB的手机上一行行地写下：
“是我。”
“她是第13个。”
“她走了。”
“永远。”
那天，他告诉TB，之所以去活动现场，是“想看看有多少人为我而来。”
这个被检方称之为“冷酷杀手”的男子，有着多幅面孔，他是大学教授口中称赞的“物理学天才”，也被前妻称为“说谎高手”。绑架并杀害章莹颖时，他是章莹颖同校的物理系研究生及助教。
克里斯滕森和家人及前妻。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因为母亲酗酒，父母关系很紧张，并于2013年离婚。19岁那年，克里斯滕森意外摔倒在工作现场，在网上搜索自己的症状后，克里斯滕森告诉母亲威廉姆斯，自己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过，医生随后的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长大以后，与他曾有七年婚姻的前妻米歇尔扮演者重要的角色。作为辩方证人，米歇尔在出庭时回忆，2016年后，克里斯滕森开始酗酒，两人的感情也开始走向滑坡。2017年春季，随着他的酗酒问题愈发严重，米歇尔提出，两人先由开放式婚姻作为过渡，再离婚。
2018年10月左右，米歇尔申请解除两人的婚姻关系，此时，已是克里斯滕森被抓捕的三个多月后。“感情封闭，很自私，擅长说谎。”米歇尔如此评价克里斯滕森，另一方面，她也在离婚后说过，克里斯滕森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直到看到新闻，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物理学院教授马修赫恩登才知道，自己曾经的爱徒，如今成为牵动全球的杀人犯。
他与克里斯滕森的交集发生在本科阶段。那时，克里斯滕森成绩优异，在班上总是拿A。为此，他在六年前为其撰写推荐信，推荐他就读博士项目。
2013年，克里斯滕森从本科生成功申请上伊利诺伊大学物理学博士项目，并成为学院的教学助理。彼时，一位教过他的该校教授对他给出了“物理学天才”的评价。
克里斯滕森是从第二年的秋天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的。一位曾与他共事的教授纳迪亚梅森发现，克里斯滕森开始不参加会议，也不履行其研究助理的责任。在一次谈话中他承认，最近十分抑郁。
抑郁的情况并没有好转。2016年春季开始，克里斯滕森开始不去实验室、不回邮件、也不期末考试。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梅森曾问他。克里斯滕森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心理问题一直是辩方手中的一张牌，他们曾在2018年向法庭提交文件，要求对其心理健康状况进行作证，作为对被告免于死刑的辩护理由。
“他没能在2016年和2017年控制他内心的恶魔。”克里斯滕森的律师表示，他是不可原谅的，但他在2017年3个月内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充分让他判死刑。
生命不应平凡
那章莹颖呢？
2017年6月9日的早上，克里斯滕森买了一瓶朗姆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章莹颖带回公寓并杀害了她。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将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专心研究农作物的光合作用，然后回国，成为一名大学老师。
章莹颖。
她是个很有规划的女孩，会在笔记本上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列的清清楚楚。毕业、结婚、当老师、在她心中都有个时间表。
但她再也没有机会实现它们了。两年前的6月，刚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章莹颖想搬到四人合住的公寓，那里的月租比她当时住的校内公寓要便宜300美元。6月9日，是她和房东约定好的签约日。
那天天气很热，戴着黑色棒球帽，背着双肩包的章莹颖结束在实验室的工作，出门找房东。在一次换乘时，她走反了方向，然后便错过了一辆公交车。
这打乱了她的计划：如果在原地等下一班车，她就很可能赶不上和房东的约定时间。而她一向守时。
沿着道路，她焦急地踱步。直到一辆黑色土星牌阿斯特拉轿车由西向东驶来，停在了她的身边。
这辆车的主人，就是克里斯滕森。短暂的交谈后，章莹颖上车了，然后消失至今。
案发视频截图。
自那天起，章莹颖的家人们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福建南平市建阳区的一栋三层老旧小楼，是章莹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老旧的水管年久失修，滴答滴答的漏水声响个不停。
章莹颖，是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母亲叶丽凤曾说，“从念书起到大学，她从来不让我担心，什么事情都办得好好的。”
这个懂事的女孩体恤着父母的辛苦。读研之后，她几乎再也没向家里要过钱，反而利用她课余打工挣的钱，不断为家里添置东西：给弟弟买一双鞋，给家里买一台空调和微波炉。
她一直是“学霸”。章莹颖的男友，也是她在中山大学的同学侯霄霖还记得，她早就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国门，看看更大的世界。
硕士毕业后，章莹颖前往中国科学院客座学习一年。原本，她曾有前往加拿大留学的机会，但需要自费8万元。章莹颖选择了放弃。
章莹颖与男友侯霄霖在中山大学本科毕业时合影。
直到2017年，她才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UIUC交流，每个月能收到1700美元的补助。父亲章荣高七拼八凑，凑到了2万块钱，支持章莹颖出国。
临行前，弟弟章新阳问姐姐，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章莹颖回答，要出国之后，才有资格去好的大学当老师。章莹颖学习的专业研究农作物的光合作用，UIUC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学校。
后来，人们在她的日记本中发现她写下的这样一段话。“我想，让我宝贵的年华和足迹都一直留着，给明天，给现在，和过去的自己。”
她写下，“生命如此短暂，不应如此平凡”。在她短暂的26年的生命中，她一直为此努力并一点点靠近她的梦想，直到769天之前，希望被扼杀。
统筹：南都记者 刘苗
采写：南都记者 詹晨枫 秦楚乔 实习生 朱秋雨 何乐舒 邓书婷 特约记者 王梓涵
作者：刘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