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到底有没有做过,每个人自个儿心里清楚,因此谭二爷此时这一问,众人脸上的表情可算是精彩纷呈。
姐弟俩早在赏梅宴之前便分析过谭二爷的用意,因而当在请宴楼里听闻奸细之事传来,本是要继续将这传言传递下去的,但正在那个时刻,许贤出事的消息报到了请宴楼二楼右厅,许医正大惊失色翻到椅子闹出了动静,便就打断了他们。
所以实际上,他俩是未能开口,不算在内。
但谭净好却觉得,谭二爷的目的并没这么简单。
这会儿,她余光四下一瞄,大略也能凭众人神态猜得一二。确有几位兄姐果真信守了承诺,并未参与此事。
一刻钟时间就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始终没人抬脚迈出一步。
谭二爷哼笑一声,便将手中茶盅往手边高几上重重一放,在这静默的屋中听在众人耳边,便是“砰”地一声巨响。
孩子们下意识就是一抖。
谭大夫人身为母亲,如何看不出自个儿女儿的表情,就要开口再向谭二爷求情,却被谭二爷抬眼之时的冷冽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时,有一双纤腿竟向着屋中央迈前了一步。苍白脸色不掩姣好面容,却是谭三姑娘。
纤纤弱质,胆气过人。
过得几息,谭四少爷也迈前一步,站了出来。
谭二爷嘴角微微一勾:“很好。还有吗?”
谭净好闻言,眼神又悄悄往谭八姑娘那边瞄去。
然而谭八姑娘的目光却定在了屋当中的两位兄姐身上。她看着看着,目光竟渐渐坚定起来,还惨白的脸上也慢慢带了些刚毅的神色。
她这是要……
正在谭八姑娘双手按住椅子扶手想要起身之时,一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谭八姑娘抬眼一瞧,是她的母亲谭大夫人。
谭大夫人微皱着眉,几不可见地向她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吹起的气球被细针戳了个洞,又“噗嗤噗嗤”地漏光了。
谭八姑娘终究还是没能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来往的功夫,又一个人站了出来。是谭二爷的亲子,九岁的谭五少爷。
“很好。”谭二爷面无表情地道,“我再问一遍。”
“赏梅宴上,主动泄密者,站出来。”
又是一刻钟时间。众人呼吸声交错,清晰可闻。
谭净好再往那边偷偷瞄去一眼,便见到谭八姑娘的双手又按在了椅子扶手上。她眼神往谭八姑娘的肩上一溜,谭大夫人的手还压在上面,但这次没能压得住,谭八姑娘双手向下猛地借力一撑,撑着自个儿母亲的双手站了起来,喉间滚动一下,咬着唇迈开腿站了出来。
“哎……”谭大夫人阻止不及,不由得轻声惊叫出来。屋中正是针落可听,这一出声便是众人皆闻,谭大夫人的话便戛然而止。
但众人都已转头望向了她。
被十多双眼睛盯着,尤其当中还有七八双孩子的眼睛,谭大夫人虽已有三十,却仍觉得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记得我说过,”谭二爷凉声道,“奸细之事乃是军政大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你们既应了我,就是对我做出了承诺。如今站出来的,都是违了承诺的。不守信,便该罚。”
“我记得我也说过,军政大事稍有差池,便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你们受陇西庇佑,免遭战火牵连,免历流离之苦,却不懂得身怀感恩之心。不知恩,便该罚。”
“我记得我还说过,要你们‘胜不妄喜,败不遑馁’,不因一时得失自坠其志。而你们面对错误,却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无担当,便该罚。”
“以上三点,有异议者,提出来。”谭二爷说得渴了,端起茶盅啜了口茶。
“既无异议,”谭二爷等得片刻无人吭声,便又道,“按方才情形,传递者,谭三罚跪两个时辰,抄《唐书》百遍;谭四罚跪三个时辰,抄《唐书》百遍;谭五罚跪四个时辰,抄《唐书》百遍;泄密者,谭八罚跪六个时辰,抄《唐书》两百遍。”
……所谓《唐书》,是据大唐开国以来至今的主要历史及重要事件编写而成的纪实史书。
让抄这个也是有才。
但谭大夫人听到这结果是宝贝女儿最惨,况且女儿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种惩罚,她如何能接受,又要开口:“二叔……”
被谭二爷一句“玉不琢不成器,还请大嫂勿要多言”,再次堵了回去。
屋当中立着的的孩子们都比她要淡定,被谭二爷这样打磨过,此时听到惩罚内容每个人竟然不同,竟都没什么神情变化,只静静地垂头站着不动。
“有异议者,提出来。”谭二爷却又问了。
半晌,仍旧没人吭声,谭二爷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既是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弟姊妹被罚,剩下的,竟无一人求情。”
……来了!
谭二爷还在说:“被抄家流放砍头的时候,你们谁能躲得过?”
……卧槽卧槽卧槽!这是什么烂例子啊!
谭太夫人受不了了:“老二!你在胡说什么?!”说着猛地从罗汉榻上惊跳起来,伸手狠狠一拍榻上的小几。
“既然躲不过,那就一起承受。”谭二爷淡定地眉梢一挑,继续道,“毫无友爱之心,每人加罚一个时辰。共二十三个时辰,五百遍书。所以,每人三个时辰,六十遍书,就在东厢房,午饭后受罚。”
“有异议者,提出来。”
……谭净好被这神转折弄得完全服气,毫无异议。
连谭大夫人都闭嘴了。
谭二爷最后道:“既无异议,尔等以后行事,便请记得一个‘慎’字。”
慎,谭二爷谭慎的慎。
原来如此。
谭二爷如此苦心孤诣地教导谭家的未来一代,令谭净好颇为感慨。她看了看其他人,脸上也均是颇有感触的神色。也许经此一事,以后遇事便会不同了。
不过……谭大夫人……
“娘,那我先让人去将东厢收拾一下吧。”
“准备炭盆、软垫、矮几、笔墨纸砚即可。”谭二爷坐在椅上淡淡地插言道。
“唉,就如此办吧。”谭太夫人无力地挥了挥手。
“是。”
……谭净好看着谭大夫人的表情,觉得以她以往的行事,可能饭后还会有什么幺蛾子要出。
如此一闹,时近正午,就在谭太夫人的有福居摆了饭。众人因着方才的事兴致不高,胃口都不太好,但想到马上要罚跪抄书,谭净好又监督谭七小少爷多吃了点。吃罢了饭,八个姑娘少爷便往东厢房去。
谭二爷也跟了去。
进了东厢明间,地上已有八份准备妥当的谭二爷所提的受罚套件一排放好。炭盆放在屋内中央。
谭净好注意到,谭大夫人悄悄不着痕迹地把谭八姑娘与谭大少爷往中间第四和第五个受罚套件那里推,想两人去用那两套。
谭二爷就直接迈腿过去,将第四与第五个软垫一手一个拿了起来,一拿到手眉头就是一挑,转过来看了谭大夫人一眼。而后便将软垫拎在手里,对张嬷嬷道:“再拿两个过来。”
显见手里那两个软垫是有什么玄机了。
谭大夫人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尴尬。
谭八姑娘都有些羞恼,转头瞪了娘亲一眼。明明是一同受罚,偏要搞这种小动作,岂非是让她与大哥被其余兄弟姐妹孤立?
对有些人来说,世界观一旦成型,改变很难。谭二爷的话,谭大夫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今日谭二爷虽只罚了孩子们,但又何尝不是借此提点敲打谭大夫人呢?可此时此刻,谭大夫人的眼前仍旧只有她的大房嫡出孩子,她的心里,仍旧只放得下那么点儿蝇头小利。
待新的软垫拿来,谭大少爷便直直走向了左边第一个,谭二姑娘便跟着往第二个走……八个人就干脆按着排行跪了一排,默默研磨开始抄写历史书。
大唐如今不过才第三代帝王,故而《唐书》很薄,抄完六十遍,三个时辰却还没跪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竟因共患难而生出了些不同于平日里的情谊,淡淡在心间萦绕。
三个时辰跪完,天色已暗。众人年纪都不大,除了谭大少爷习武,其余人连起身都困难。大家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被涌进屋来的丫鬟们扶回了各自的住处。
*
腊月廿三便是小年。
从今个儿起,家家户户便要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陇西有一首辞旧年直至大年三十守岁的民谣:
二十三,祭灶前;二十四,门口祀;二十五,敬先祖;二十六,贺福寿;二十七,备新衣;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桌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