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风和杨立仁约好在如玉书寓见面。
他进屋时，立仁已经到了。
“那个赵强，他知道我在剑道馆的事，你可以从这儿查起。”王天风说。
“没想到你还留着他。”
“有些事蹊跷的很，我想弄个明白，不过我是没时间了，打算交给王蒲忱了。”
“你信得过戴笠的人？”
王天风评估着风险， “没什么信不过，对付日本人，王蒲忱靠得住。还有，子文先生现在是在南京还是上海。”
立仁没想到王天风会突然问起宋子文。
“是国事。”王天风看出立仁的犹豫，“别告诉我你侍从室不知道。”
“他在虹桥路的公馆。我也需要你帮个忙。”
妞妞一蹦一跳从王天风身旁跑过，他的视线随着她停在榻上。
她朝他笑着。
他也朝她的方向笑了笑。
立仁随着王天风的目光转头望去，“你笑什么？”
王天风没有理会，收回目光，“什么忙？”
“三叶商社的山崎建二在四处收买情报，我想给他点料。”立仁狡黠地一笑，“这几份假布防图。你这个绘图学第一名帮我看看，有什么破绽？”
王天风接过图纸迅速浏览，“你这是一厢情愿，日本人的情报网不比我们的差，你觉得这个能骗过他们吗？弄不好，这只是个圈套。你不要冒险。”王天风担忧立仁。
“不管怎样都值得去试一试，也许可以顺藤摸瓜揪出整个情报网。”
“也许？也许这也是他与你接触的目的，这种事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旦撕开口子，很难保证不两败俱伤。”王天风点上支烟，“我知道时间紧迫，但必须先了解清楚他们的关系再行动。”
“我去找周乙，看看共*产*党那边知道多少。”提到周乙，立仁想到了妞妞的事，“妞妞的母亲是周乙他们的人，在日本人手里。她还不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了。”
听到妞妞的名字，王天风别过脸，轻咳一声掩饰着情绪。
“还有，他们有个存折可能在曾子华手里。”立仁补充道。
王天风像是没在听，直直地看向空空的坐榻，突然转换了话题，“有妞妞母亲的照片吗？”
“我去要。”立仁发觉王天风的异样，再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榻上什么也没有。“你太累了，别太为难自己。”
王天风苦笑着，“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孩子的模样。”
“那不是你的错。”立仁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是我的错，也是你的错，是所有我们这些军人的错。老百姓吃糠咽菜养我们，可我们又做了什么？从东北一路撤退，国土沦丧民不聊生。我真恨我自己。”王天风愤恨地锤在桌面上，心中的仇恨燃烧着。这恨早在父母惨死的那个寒冬就已扎根在他心里，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不断滋长着，直到妞妞在他怀里死去的那一刻，便长成了参天大树。他心里仅存的一丝阳光被巨大的阴影吞噬了。
立仁起身走近他，用力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明白你心里苦。”
“把白露带走，绑也要绑回去，送他去国外，我已经帮她办了护照。”
立仁听出弦外之音，“你觉得南京也会守不住？”
“上海失守了，南京守得住吗？”王天风盯着立仁，双瞳仁里映着熊熊战火，甚至映出城破之时的惨烈。
立仁被问得哑口无言，同为政府人员，他很清楚政府早已千疮百孔，而那两条被众多不知情者寄予厚望的防线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王天风为了上海的防御计划，赌上自己性命和名誉，到头来很可能也只是白白牺牲。想到这些，再看看面前被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王天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白露的事，我答应。”
“小孟先生怎么就来了呢。都没有准备，这要怠慢了贵客，传出去，可叫我兰如玉如何是好。”门外兰如玉柔声柔气地娇媚声音打断了立仁和王天风。
“是孟某冒昧了，黄老板不在家，想他可能在这里吧。”
立仁听到孟文禄的声音，起身拿起大衣和礼帽从窗户出了房间，循着小径出了后门。
王天风开了门，“小孟先生驾到，黄某有失远迎。”
孟文禄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随着王天风进了屋。
“孟某失礼，但此事紧急，我也是无奈。”
“小孟先生不必介意，请直说。”
“黄老板痛快。”孟文禄眼神左右一扫。
“这说话你可以放心。”
“孟家的兵工厂必须搬走，不能留给日本人。我现在没有那么多人手，希望黄老板借我些可靠的人。”
“小孟先生就这么信得过黄某吗？”王天风审视着他。
“家父信得过明先生，而明先生信得过您。”
“不知小孟先生想没想过最坏的情况。”王天风暗示，倘若兵工厂来不及转移。
“炸掉它。”孟文禄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含着悲壮的味道。
“那可是你们孟家三代人的家底。”
“只要不留给日本人。我不想重蹈张汉卿的覆辙。”孟文禄说这话时像一位决死的战士。
他说的没错，沈阳兵工厂最后留给了日本人，那些杀敌的武器反而被敌人用来屠杀中国军民。张学良每每想起毕是捶胸顿足。
王天风内心里对这位养尊处优的孟府继承人油然而生一丝钦佩。
“好，既然小孟先生有这样的决心，我黄仁宇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送走孟文禄，离与波波夫交易还有两小时。
他决定去拜访宋子文。
虹桥路上，王天风的车在一幢英式乡村别墅的铁门前停了下来，而后穿过大门，缓缓停在门廊前。
侍者引着他进了一间起居室。
“这么晚了，我一猜就是你。消息很灵通啊，我刚回来你就找来了。”宋子文从侧室里出来，朝会客沙发一摆手。
“先生，事情是这样，有个人想以非官方身份见蒋夫人。”
宋子文透过镜片上边缘看着王天风。“什么目的？”
“矿石换武器。”王天风轻描淡写回答，仿佛这只是在街边买一包香烟那么普通的事。
宋子文敏锐地察觉出他此行的目的，他要交换的绝不是一般武器目录上的产品，“委座也正打算要孔先生代表他再次出访欧洲，着重要谈的就是军购。”
听到此言，王天风期待着宋子文的回答。
“你了解这件事的敏感性吗？”
“一旦泄露，德国政府必然否认。”王天风直截了当。
“我们也会是这个态度。”宋子文暗示一旦消息走漏，王天风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个人行为。所有的黑锅都要他一个人来背。
“我明白您的意思。”王天风嘴角挂着一丝不在乎的微笑，从柏林开始他背的黑锅还少吗？
宋子文思忖片刻，“你去南京见夫人吧，我来安排。”
得到宋子文的允诺，王天风并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先生，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少帅。”
宋子文微皱了下眉。“这样吧，明天玉衡兄也要去奉化见委座，都是老相识了，你和他同机前往吧。但我不能保证委座会同意你见汉卿，之后回南京见夫人。”
“先生，现在上海太不安全，您尽快离开的好。” 王天风起身欲告辞。
“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啊。别光说我，倒是你该小心点。”
“您也听说了。”
“租界就这么大。你若想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我的广东银行随时欢迎你来。”宋子文试探着，没等他回答又说，“好了好啦，不说了，你是大忙人，不多留你了。”
此时，明楼走进福熙路赌场富丽堂皇的旋转门，穿过沉迷赌博游戏的人群，沿着楼梯上到包间。
杉原见迎上去热切地握了握手，随后掏递过一只信封递给。
“这是山崎建二，三十六岁，山口县人，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名义上是三叶商社社长，实际则是陆军参谋本部第二部的情报人员。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倚仗在陆军部的关系在上海十分嚣张。”
明楼抽出第二张照片。
杉原解释道，“同文书院安倍正判，四十岁，毕业于海军大学，隶属海军军令部，生性多疑，诡计多端，性格沉稳，城府很深。这两人个人关系十分紧张。”
“这个人居然没有在海上服役。”明楼看着照片里踌躇满志的安倍，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这次袭击黄庭轩家是山崎的主意，安倍为此大为光火。他似乎有意拉拢黄庭轩，制衡金云林，为他日后上海机关效力。为此正在调查他。”
明楼将照片放进西装上衣的内袋里。
“黄仁宇，字庭轩，父亲黄文道，光绪二十九年进士，曾留学日本。”杉原继续说道。
听到这些，明楼确定王天风的掩护身份并没有暴露，思绪回他第一次见到王天风时的情景。那天瓢泼大雨刚过，他偷开家里的车在一个转弯处溅了王天风满身雨水。为了表达歉意，他执意送他回家。那时的王天风还是王天风。可一年多后，在中央大学图书馆里再见面时，他已经变成了法学院学生黄仁宇。名字换了，人也与从前不同了。明楼猜想该是那一年多的经历改变了他吧。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楼无从知晓。王天风自己也绝口不提。那以后的大学生活，明楼偶尔私下里还会叫他王天风，为此他几次大发雷霆。
“你在听吗？”杉原看着有些反常的明楼。
明楼点着头，“你和安倍是同学，以你对他的了解，下一步他会怎样？”
“他很可能会先解决山崎这个麻烦，而对黄庭轩则暂时观察。”
明楼对上杉原的眼神，彼此心里都意识到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你会在南京见到小川君，外务省派他来见高宗武。”杉原接着说道。
“我们这位年轻的高司长真的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便可彻底解决日本的野心。”明楼无奈地说。
“陆军省内部斗争很激烈，杉山元和石原莞尔的争论也在升级。石原这个人孤傲不合群，胜算很低。”
明楼很清楚，在日本国内，不论争论的哪一方取得胜利，等待中国的都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劫。
“小川君的位置也不稳固，吉村的威胁依然存在。”杉原补充说。
“如果汪精卫只信任小川君，吉村的光芒也就暗淡了不少，同时让佐尔格在东京再给吉村添把火。恐怕到时他无暇顾及与小川君争夺内阁里的位置了。” 明楼狡黠地与杉原对视一笑。
“吉村就栽在女人身上了。”杉原呵呵笑出了声。
辞别了杉原，明楼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山崎和安倍之间的宿怨来搅浑上海这潭水。
此刻的王天风与杨立仁也在盘算着这件事。
远在南京的楚材也是一样。
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尽管信仰不同，身处各处，却为着同一个目标不畏生死忘我牺牲。
王天风开车路过家门口，发现整栋房子一片黑暗。
白露已经离开了。
他能想象得出她伤心欲绝地踱下台阶奔出门的情景。他点上支烟，向湿冷的空气里吐出一片烟雾，最后看了眼这幢承载他人生里不多的快乐的洋房，重新发动汽车朝向曾子华家驶去。
再回到家时，王天风已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沙发里。
“你难道还盼望她会回来吗？”他扪心自问。
他本该庆幸她终于离开了他这个不祥之人，可内心却极端失落。他勉强坐起身，环顾着空荡荡的客厅，目光最终落在一旁的妞妞身上。
妞妞正趴在几步远的地板上搭着积木。
他走过去单膝跪下与她一起搭起城堡。
郭骑云进来时，见到王天风跪在地板上，在空中做着手势，像是在拿什么。“老师，崔襄理的货在路上了。”
王天风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明早你要等待谢襄理。戏要演得真一点，谢襄理并不知道黄金已经运走了，明白吗？”王天风嘱咐着。
“我懂，您放心吧。”
“天马上就亮了，我一会儿要赶去机场，去南京几天。你在这边要盯住了。还有地下室那个鬼子交给王蒲臣。”
窗外映出一片车灯光。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前庭。
王天风斜欠着身，躲在窗帘后观察下，而后与郭骑云一同来到楼下。
郭骑云看了看王天风，又看了看车里的白露，欲言又止，独自离开。
王天风坐进车里。
黑暗中，白露与他都沉默着。突然她递过一封信。
王天风没有去接，他能想到那封信的内容。他不敢接，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看了，而后便不舍得与她分开，甚至真的会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带着白露离开私奔。
他脑子里构思着各种拒绝她的措辞，期望可以找到一种最温和的。
“你拿着它吧。求你。”
王天风依旧没有接。
白露猝然凑过来，试图揽着王天风脖子。
王天风挣脱了，“白露，你还年轻，一辈子很长，而我不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开了车门。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绝情地扯回衣角，头也不回上了台阶。
他听到汽车在他身后发动，又在他身后驶出大门，猛然回转身望去，车早已驶出院子，驶进茫茫冬夜的黑暗里。
钻心的痛袭来，他栽倒在沙发里，发觉了口袋里的信。
信带着熟悉的香气。那是心上人的气息。这温柔的香曾经带给他这颗冰冷的心慰藉、欣喜、甚至年轻时便已消逝的悸动情愫和对温馨家庭生活的美好向往。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你可以伤害我，但不要毁掉我们之间的回忆。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倘若你愿意，我便永远爱你。倘若你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白露的声音犹在耳畔，王天风的心中早已泪雨滂沱，而眼角却像风干了一般没有一滴眼泪，满纸爱意终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他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死去。对于白露，伤心总好过丧命，好过一辈子守着他永远不能兑现的承诺。他当自己没看过这封信，掏出打火机点燃了。
明艳的火苗在信角跳动着，那封承载着白露全部爱意的文字在一团瑰丽的火焰里化为灰烬。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暖也随之消逝了。从此，他便只是一架冰冷的机器。
清晨，朝霞渐渐透过落地窗洒进空荡荡的客厅。
王天风的车迎着一片绯红晨光，向机场开去。
奉化溪口。
王天风站在寺庙门口，伸直双臂配合着搜身检查，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甚至手帕都被收了上去。公文包也被暂时保管了。
他转身迈进屋，发现熟悉的背影消瘦了许多，心头一酸。“汉卿。”
张学良应声回过头来，立刻起身走近他，握上王天风的手，“庭轩，你怎来的，他竟然同意你来。”张学良拉着王天风坐在沙发里，“西安一别，你还好吧。”
“是我该问你。”
张学良叹口气。
刚刚搜过王天风的两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竖着耳朵，双眼一刻也不松懈，紧盯着王天风和张学良。
“是我的错，我真不该在那个时候病倒。你为什么不听，”王天风还没来得说完，胳膊被张学良用力地捏了一下。
当初那么多人劝告张学良不要孤身与蒋*介*石回到南京，可他太信任蒋*介*石了。
王天风内疚自己没有在这件事上警告他，而事后又丢下他，一个人去了上海。
“我看你的状态也不大好，要多保重。”张学良说。
几步外的两人不时地看手表，没一会儿，同时起身走了过来。
探视时间到了。
“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打日本人才是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张学良是要王天风去劝解那些还在试图武装营救他的东北军人。
短暂的会面，让王天风心绪糟糕极了。
楚材站在寺门口，手中拿着文件夹，远远望向王天风这边。
“怎么，又要我这个垫脚石为你的升迁之路做什么贡献吗？”王天风讥讽着楚材。
“瞧你说的。”楚材习惯了他的敌意，递过文件夹，“安倍在调查你。明楼弄来些情报，回到南京我们得好好谈谈这事。”
王天风翻看着山崎与安倍的资料，心里猜测着刘军说的那个密会金云林的陌生人会不会是山崎，“先查清我家的事到底谁做的。不过这两人之间大有文章可做。”
楚材认同地点着头。
“听我一句劝，少帅的事你不要掺和。”楚材深知蒋*介*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张学良的。
王天风黑着脸，不耐烦地说，“走不走，不是立刻回南京？”
楚材心里咒骂着：这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而后朝着一辆黑色轿车一抬手，“黄老板这边请。”
“定个酒店给我，再要一辆车，到了南京我立刻要用。”王天风快步走向汽车，头也不回吩咐着落在身后的楚材。
楚材一脸无奈，绕到轿车另一侧上了车。
飞机稳稳停在光华门机场。
王天风先下了飞机，将行李扔进第一辆车里，开车绝尘而去。
楚材站在机舱口正欲下旋梯，却被拦住了。
“长官，这个需要您签字。”
楚材一脸迷惑接过文件，随即震惊地高声抱怨，“宋先生的包机，不是已经讲好的吗？”
“对不起长官，刚刚离开那位戴墨镜的长官说，费用由您负责。”
楚材简直无语，憋着一肚子火，望了眼已开到机场岗哨的王天风的车，恨恨地在文件上重重签下名字，嘴里咕哝着：混蛋，整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