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角越虽身死,太子长琴魂魄仍存在于世。他有些茫然地望着涌起熊熊火焰的铸剑炉,他的躯壳在上一刻才被炉火吞噬殆尽,而自己为何还存在呢。
因为魂魄残缺不全,他的魂力一直从魂魄缺口处缓慢地流失,若是再这么下去,怕是真的会尽数消散,或许自己这般散魂也是不错……
他立在一旁看着角离面对剑炉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角越吾儿”,突然心头一动,忆起祝融离去前曾与他说“千年之后必来寻你”,若是自己真的消失,父神寻他不见,会不会也如同角离一样伤心?
眉头轻敛,太子长琴目光在角离身上游移片刻,终于第一次下定决心。
——活下去。
找到自己的残魂合一,然后活下去。
这般的话,总有一日会见到父神,也许还能再父子团聚……
还有皇来鸾来,父神曾说他们不日便要化形,还未能见上一面,尚不知他们样貌如何。但不管样貌如何,总是我的弟弟妹妹,总是最好的……
以及,吾友悭臾……约定尚未践行,你现已修成应龙,若是有缘得见,也应认得我出……
“……活下去……”太子长琴仰起头,微微闭上眼,然后下定决心一般,再睁眼时已带了一丝决然与傲气,竟与往昔顺应自然的温和形象迥然不同。虽说本性温和,但多年处于龙渊部落,多少侵染上了蚩尤这一支后裔本性中不信天、不信命、不信神的叛逆气息。然而这感觉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便尽数被收敛于内,太子长琴袖摆微动,却是去找下一个渡魂之受体。
最开始太子长琴尝试渡魂于禽鸟体内,然而渡魂时灵魂传来的剧痛如同万刀凌迟,鸟类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往往疼痛还未过去便血崩而死。后又将渡魂受体选为体型稍大的幼鹿,但在没有能完全控制幼鹿身体之前,竟引来了几只豺狼,被活生生撕咬分食而亡。利齿刺入皮肉的清晰痛楚令太子长琴即便在离开身体后仍是面色惨白,而且几次渡魂失败更是令他魂力紊乱,痛苦不堪。就连本只是旁观的百里屠苏,都能感受到灵魂深处共鸣一般的锥心之痛,几近站立不能。时过境迁却仍是痛苦难当,却不知那人当初那般温和的性子,是如何挨住的。
然而此刻支持太子长琴继续下去的信念却仍是他的长情,为了日后再度相见的可能,他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几度渡魂失败,太子长琴终于选择渡魂于人类身上。第一次渡魂于人类是无心之举,这一次却是有意而为,然而为了活下去,他别无他法。
他虽选择渡魂于人,却每每遇见有亲人相伴之人就再寻下一个,直到他遇见一个躺在破庙里濒死的乞儿。百里屠苏眼睁睁看着太子长琴渡魂换身,看着他痛苦到将下唇生生咬烂却不发一声,看着他紧绷的身体如同痉挛般时不时抽动,看着他这般苦苦挣扎了半个时辰,汗水将仅能蔽体的衣物打湿又于空气中风干。带到阵阵痛苦过去后,乞儿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然而他不敢有所放松,因为这具身体已经异常虚弱,若这般搁置下去,怕不是在此冻死,也会饿死病死。然而魂魄哪能与他人身体完全相容,每动上哪怕一丝一毫,也会引来万蚁噬咬般的尖锐痛楚。顷刻间,地面已被汗水打湿一片,少年却仍挣扎着,拖动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向庙门一点点蹭去。地面粗糙,不多时少年裸露在外的手肘和膝盖已经血肉模糊,在身后拖出一条粗大扭曲的血痕。
——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离,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他人、甚至畜生的□□与魂灵。渡魂换身,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毁,那种滋味想必你们都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
欧阳少恭的话语历历在耳,当初听过没有多少感触,只认为平白夺取他人性命实在残忍,然而现在亲眼所见,竟心如刀绞,连在旁相看的他都仿佛能感到那彻骨痛意,更何况千百次经历过的欧阳少恭呢?
——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错了,先生错了。
百里屠苏欲闭上双眼,几近不忍再看,却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睁大眼睛仔细去看。
看清楚,这是先生曾经历过的痛苦。
看清楚,这只是数千载间痛苦的沧海一粟。
先生曾说百里屠苏是一世知己,却是错了。你高看了百里屠苏,他从未真正懂过你。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蹲在那少年身边,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眉眼,然而眼中却透露着执拗。
——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神情,都在传达出这样的话语。
指甲抠进掌心,之前还未痊愈的痂口再一次迸裂出血,然而百里屠苏却没有丝毫放松。这点痛,比起先生曾经经历过的,又算得上什么呢。
然而少年的身体毕竟已经虚弱多时,仅仅爬到庙门口,便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羸弱的身体加上渡魂的痛苦,令他不多时便呼吸急促起来,额头冒汗,脸颊通红,竟是发起高热。因为高热,少年的呼吸时断时续,唇色也因为渐渐发紫,这煎熬足足折磨了少年三个时辰,他才断了气,就连离体而出的魂魄,也因为这折磨而淡了几分,仿佛连站立也无以为继,只能席地而坐,唯有腰身依旧倔强地挺直,并着紧蹙的眉诉说着主人的不甘。
面对这种痛苦,就连死亡,都仿佛是一种解脱。
“岁月如长河无尽,沧海也变成桑田,或许只有我,独自遗落在时间的罅隙,永无归途……”
太子长琴喃喃自语,眼底尽是疲惫萧条,却仍执着于换身续命,在世上寻找封印拥有自己一半仙灵的焚寂的所在之处。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为宏大的存在,动辄千万年的变迁,太子长琴的命运仿佛就如同湮没在时光洪流中,苦苦的挣扎于天道轮回如同微不足道的一个笑话。百里屠苏跟随着他的脚步,看他一次次的渡魂换身,每一世渡魂,都是无以言喻的痛苦。因为魂魄影响,面容都会与原先太子长琴的容貌相近,却成为他人忌惮他的原因。以往每当他夺取了他人魂魄后,总是想着对那人的亲人爱人温柔体贴,弥补夺走他们所爱之人的性命之过,却不想因为容貌改变被视为异类。若是渡魂于婴孩身上还好,父母对他也是和煦慈爱,却总抵不过体弱多病而早夭。待到太子长琴重新渡魂,再次去寻上一世亲人时,那些往昔笑语相对的亲人,见到他后却是一脸恐惧憎恶,视他如鬼怪妖魔。
“我儿早已死了…你却是什么妖怪!夺了我儿身体来哄骗于我…!”
那个与他相伴八年的慈母,再见到他时却无半分喜悦之色,反而一脸惊恐。他只当不知,言道自己并未死去,这次回来仍想伴母亲左右。却不想妇人带他入房后,趁他不备,自后面用柴刀挥下,直直砍进他右肩骨肉之间。
“怪物…你这个怪物!”那般温柔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睁大眼看着妇人举着柴刀一次又一次地砍在自己身上,感受着血液慢慢流出由温热变得冰凉,切开皮肉的疼痛怎抵得上心中的苍凉。
“妖怪啊!死人怎么会复活呢!”
温文贤良、体恤柔弱的妻子,见到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的他却是花容失色,将他斥为妖怪,喊来村里的男人们将他捉住缚起,撒上黑狗血,活活烧死。
“是狐妖啊!吸人精气,害人性命!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此次前来莫不是想来害我!”
与他谈笑交心、引为知己的好友,面对重新出现的他却是拔剑相向。太子长琴闭上眼,仍能回忆起当初相交时自己与那人的对话——
“若是有一日我容貌改变,出现在你面前,兄长可是要吓坏了。”
“贤弟这话什么意思。你我相交多年,哪怕你改头换面,我也必定认得你出!”
“就怕兄长到时拔剑相向……”
“我若认不得你,还有谁认得出!你我乃是知己好友,我又怎会伤你分毫。”
利剑穿心,竟是半分没有手软。太子长琴自嘲地低笑一声,仰面倒下。
——一语成谶。
百里屠苏就这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一次次渡魂后面对的一次次友人的背叛、亲人的残杀、爱人的厌弃,看着他柔软的眉眼一点点冷凝,透露出那种他熟悉的神色,看着他从温文尔雅、不染纤尘的白衣仙人,一步步走到这般为了活下去而手染鲜血也在所不惜的地步。原先清澈的眼眸,在一次次染上鲜血后由不解转为冷漠,逐渐透露出记忆中熟悉的那人的模样。
他慢慢合上心门,面上挂起了温润的微笑;他不再将心中所想表露于面上,哪怕面对亲人的厌恶唾骂,也只是用笑容掩盖情绪,除了眼底流露的些微嘲意;他不再寄希望于亲情爱情,而是转途疯狂寻找长生之法,渴望能永远活下去。然而似乎连上天也不曾怜悯于他,他于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死去,再一次又一次地渡魂。
“……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何…不怜惜我长琴……”
青年自嘲一般说道,唇角微扬,竟是仿佛下一刻就会落泪,然而睁开眼时,眼中却只有历经千载的孤寂苍凉。他的面容虽然还是青年模样,但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已经很老,很老……
百里屠苏终于忍不住弯下身,捂住抽痛不住的胸口,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