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世界最顶级的演奏地:卡耐基音乐厅。
台上,美国“十大交响乐团”之一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工作,一场盛大的演奏拉开了帷幕。
在舞台的正前方,一位个子不高,长着东方人面孔的男孩,表情肃穆缓缓举起了指挥棒,没错,他正是22岁的胡一舟。
随着一个漂亮的起拍手式,音乐响起,舟舟的动作优美而流畅,相继指挥了《德九第四乐章》、《星条旗永不落》,还有瑶族舞曲等曲目。
一曲终了,在他停住指挥棒的那刻,现场2800多名外国听众,整个剧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他们被眼前这个特殊的男孩所感染,激动的热泪,在他们的眼眶不停打转。
这位智力相当于三四岁儿童的唐氏综合症患者,在本世纪初曾经红极一时,被追捧为天才指挥家。
每个还在关心舟舟的人,几乎都是心存善意。而绝大多数人,早已淡忘这个曾经全球巡演,被中美两国元首亲切接待过的时代风云人物。
1
1978年4月1日,舟舟出生在武汉市乐团一个普通家庭,巧的是,这一天正好是愚人节。
他望着紧闭双眼熟睡的儿子,双手握住妻子张惠琴的手,眼睛里留下了感激的眼泪。他迫不及待为儿子取名“舟舟”,希望他像一叶扁舟,在人生的海洋中劈波斩浪。
也许舟舟出生在“愚人节”,上天跟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舟舟满月的那天,突然发高烧,胡厚培把孩子送到医院,孩子持续高烧,最后转成了肺炎。
当医生告诉他孩子患有先天愚型时,如晴天霹雳,胡厚培彻底失望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份迟来的爱会如此沉重。
从此,善待舟舟成为这个家庭永恒的主题。夫妻俩节衣缩食,胡厚培利用业余时间将厚厚的《儿科诊断学》都啃透了。
智力有缺陷、身材又矮小的他,毫不意外成了孩子们欺负的对象。
在父亲胡厚培口中,舟舟的童年很不幸,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
“都十几岁了,好几次被脱得光光。我那个老同事实在看不过眼,弄几张报纸,把他裹着送回家”。
当时,有人劝他们把孩子扔掉算了,老胡两口子死活不同意。为避免舟舟一个人在家发生意外,老胡上班都带着他。
乐团特地在排练厅指挥席一侧给舟舟安排了一个位置,一个谱架,一只小棍。
从此,舟舟就成为乐团的一位编外成员。只要音乐响起,舟舟就会站在那里,挥舞着小棍,直到曲终。
憨态可掬的舟舟深得乐手们喜爱,他们在指挥席的侧后方给舟舟放了一只谱架。音乐声起,舟舟手里挥舞一支铅笔,像真正的指挥,直至曲终。
进而,演奏员们一阵大笑:这个“痴儿”,竟有如此神奇的能力。
谁也没有对他期望过多。
大家仅仅是从同情孩子的角度出发,认为胡家既没人带孩子、孩子又不能上学,只有乐团才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十几年过去,有的乐手离开乐队,指挥也曾更换,舟舟的“指挥席”却像一个休止符,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只属于舟舟。
每逢有人造访,乐团同仁们还常常引以为豪,他们半开玩笑地对人说。
“我们乐团不仅有一流的演奏水平,还造就了一个最受观众欢迎的三朝元老指挥舟舟。”
也许真像人们说的,音乐是上帝的语言弱智的舟舟在心灵与音乐的沟通下。
2
乐团首席大提琴手刁岩是个热心肠的人。
在乐团的时候,他经常带着舟舟玩乐器,学指导,一段时间过去,舟舟由模仿刁岩到逐渐模仿指挥,动作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1997年初的一天,导演张以庆到武汉歌舞剧院拍摄一位贝斯手的纪录片,无意间看到角落里19岁的舟舟:偌大的排练厅里,台上的指挥家在全神贯注地指挥乐团演奏,台下的舟舟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张以庆被舟舟的故事感动了,他决定为胡一舟拍摄一部纪录片。
“我不是在借用舟舟,而是在说一个社会问题,在说人和人的环境,一切的生命都具有尊严。”
胡厚培很快就同意了。
“我希望你能拍好,让全社会都来关心残疾人。”
舟舟缺乏自控能力,普通人无法与他沟通、交流,他毫无目的地“漫游”,迫使摄制组跟随“漫游”,拍摄计划常常落空,但张以庆仍“痴心”不改,长达10个月的跟踪采访拍摄后,一部长达60分钟的电视纪录片《舟舟的世界》诞生了。
《舟舟的世界》一出获得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及一系列国家奖项后,改变了张以庆和舟舟两个人的世界。
就像下棋一样,一颗棋子被下到这个位置,人生就变了。
3
1999年初舟舟正式“出道”,老胡就成了舟舟的“跟班”,集经纪人保姆于一身。演出邀约不断,他带着舟舟全世界跑。
当年拍纪录片《舟舟的世界》时,老胡已经57岁,3年后,他从武汉歌剧院退休。
市残联红金龙弘爱艺术团吸纳舟舟为该团专职演员,每月发给他400元工资,演出时还另外付酬。
他组建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乐团,最多时一年演出168场,被邀请出访多个国家和地区。
舟舟又应邀参加当时最火的《实话实说》录制,并在2000年参加“中国特奥世纪行活动”慈善晚宴。
晚宴上,风头一度盖过毛阿敏,与施瓦辛格的合照,被刘德华搂在怀中唱歌,最后,40多个国家的外交使节排队等他签名。
1999年1月22日,在中国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之际,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为答谢在京的各国驻华使节和国际友人举办新春艺术晚会。
舟舟指挥一个国家级交响乐团演奏交响乐作为压轴节目,一口气演奏了乐曲《瑶族舞曲》《拉德茨基进行曲》等中外名曲,把整台晚会引向高潮。
当舟舟潇洒地收住指挥棒,乐曲戛然而止的刹那,剧场内掌声雷动,欢呼声响起,经久不息。
演出结束,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邓朴方来到了舞台。
按惯例,应该先向台上的演员祝贺演出成功的邓朴方,却把轮椅转向了乐池。
邓朴方深深向乐团演奏者连鞠三个躬,并说:“谢谢你们圆了舟舟的指挥梦。”
邓朴方在舞台上边拥抱舟舟时发出的叹谓:“一切生命都是伟大的!”
舟舟的这种神话般的轰动效应,被人们一再放大,仿佛这就是一个横空出世的音乐天才,不幸遭受病魔的袭击,而被厄运卡住命运的咽喉。
但慢慢的,事情渐渐开始扭曲变形。
4
外行看起来,认为舟舟绝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指挥,但是乐手看了,乐队都知道,心里都明白。
在这场犹如“皇帝的新衣”的表演中,并非每个人都言不由衷。
我国第一代女指挥家郑小瑛曾撰文《从舟舟的指挥舞谈起》,直言舟舟的指挥“实际上是跳一个指挥舞”。
让舟舟一炮而红的《舟舟的世界》里也提到:“事情就是如此,舟舟本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音乐人。”
命运在2006年发生转折。
舟舟的妈妈患癌去世,每逢有人在舟舟面前提起妈妈,他都会掉眼泪。也是从那年起,舟舟的名气渐不如前。
从2010年开始,舟舟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留在家里,偶尔有演出的时候才能踏上舞台。
有人通过他捞钱,有人想靠他树立形象。总之,为了继续舟舟的神话,整个乐团开始一场场魔幻表演。
由原来60人的交响乐团砍至28人,在印有舟舟照片的大幅海报上宣传这场演出。
胡厚培不愿舟舟沦为商品,辗转几年,渐渐远离了乐团演出。
他不后悔,反而看得很开:
“我有舟舟这样的孩子,本来打算一辈子受苦受难,没想到他能够养活自己,还能在世界上四处走一走,播撒希望的种子,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惊喜。”
2016年12月,舟舟在北京体检时被发现肺部有一个鸡蛋般大小的恶性肿瘤,医生诊断说他活不过9个月,老胡带着他南下来到空气更好的深圳。
老胡找到深圳一家民营医院,通过中医手法治疗了一年,舟舟身上的肿瘤竟然真的消失了,他也瘦了十多斤。后来,舟舟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
父亲胡厚培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嘛,也不知道害怕,应该是这种心理状态对治病起了好作用。”
今年,舟舟44岁,胡厚培80岁了。
掌声渐歇,光环褪尽。海报上那个被冠以“天才指挥家”的人儿从云端跌落。
相比,现在无疑是低谷,一年不到10场。粗略估算,20年来舟舟指挥了近3000场演出。
过去,老胡一直以为儿子是属于舞台、属于音乐的,但现在,他逐渐想开了。
“没有舞台就没有舞台吧”。
至于“天才指挥家”的称号,老胡说纯属以讹传讹,“总有一天人们会彻底忘记舟舟”。
77岁的胡厚培开始焦虑,舟舟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有人建议胡厚培给舟舟找个媳妇照顾他,毕竟胡厚培不可能照顾舟舟一辈子。也有女孩主动说嫁给舟舟,老胡何尝不清楚,因为舟舟身上有光环加持,所以他都拒绝了。
老胡说,他的一生,前半生属于自己,后半生属于舟舟。
曾经4万多出场费的舟舟,现在拿着560块钱的低保,居住在深圳一家残疾人艺术团提供的出租屋里。
对于现状,胡厚培仍然表示自己很满足,因为只要能和儿子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儿子就是他的一切。
现在可以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5
当年一间仪器检测出来的结论一一应验:舟舟不识字,不会做10以内的加减法,弄不懂纸币的面值,分不表圆球和方块,20岁的他,智力停留在三四岁的水平。
科学仪器没有测试出来的是:舟舟懂音乐,会指挥,他对音乐领悟力超常。
我们不禁疑惑:被医学称为弱智的定见,是否在某种意义上遮蔽了我们的目光,阻碍了我们对某些未知世界的探索。
那是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世界,一块从未被我们认真对待的土壤。那里也许开放着异样美丽的花朵,蕴藏着非凡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
谈到舟舟的时候,胡厚德这句话说了无数遍。
“谢谢大家陪他玩了这么多年。”
舟舟,这个愚人节出生的孩子,这个智商不及常人一半的孩子,这个无师自通却能拿起指挥棒的男孩,或许就是上帝给到我们的一个谜。
不管周围的人如何为他操心,舟舟始终是舟舟,始终以一个儿童的眼光来观察与思考世界。
他最爱好的东西依然是三样:《卡门》、鸡腿和可乐。
在《舟舟的世界》这部片子的结尾,张以庆捕捉到了这样一个镜头:当一家德国乐团来访时,舟舟“背叛”了他喜爱的音乐,他睡觉了,睡得很沉,很香。
不识谱的舟舟终究不是一个音乐家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只是来自于命运的奇特安排,来自于他所生长的那片宽容的土壤,他始终需要那样的土壤,那才是他终极的快乐所在。
总之,离上帝的谜底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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