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正明
接前文《樊西巷的故事(二)| 日夜弹唱的青年,终成长沙弹词泰斗》:
樊西巷 汤武 拍摄于2002年
废墟上建起西区少年之家
与轴承厂西面一墙之隔的是
西区少年之家,它是樊西巷人气最旺的一个公共场所。在少年之家建立之前,那里曾是密集的民房。1958年的一天,因一居民用火不慎,家中起火扑灭不了,以致火烧连营殃及街邻。虽经救火队全力扑救,仍有几十户民居化为灰烬。此后好长一段时间,街上人都叫那一片为“火烧坪”。(也不知受灾户里是否有经营鞋业的)
顺便交待一下,火灾肇事者是一在长沙做槟榔生意的浏阳人,一次他给邻家小男孩槟榔吃,谁知小孩竟被卡死了,后赔钱了事。这次他用烂油纸伞发煤炉火,不慎引燃旁边床上蚊帐,一时扑不灭,竟慌忙提口箱子跑了。男孩娭毑从道门口买菜回来,家中已成火海,刚从乡下到娭毑家几天的男孩6岁的妹妹被烧死在楼上,真作孽,两兄妹均丧身于一人之手!真惨,数十户人家毁于一旦!后来该人被捉拿归案判刑,最终死在牢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废墟被清理,政府在那里建起了西区少年之家。少年之家有一座两层活动楼,设有阅览室、音乐室、美术班、乒乓球室,楼北面是露天运动场 ,有单双杠、跳远沙坑、吊环、滚筒、跷跷板、云梯等。那个年代小学生的课余时间基本上都是伢子(男孩)打跪碑、拍油板、玩弹球等,妹子跳房子、跳橡皮筋、玩扎子等。伢子玩得粗野,妹子玩得文明。
有了少年之家后,学生们便有了一个更大的活动空间,并能接受规范管理、文明引导、才艺培训、知识熏陶、体能锻炼,是一个有利于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场所。樊西巷的学生们更是得地利之便,是少年之家的常客,更多地享受着少年之家的种种好处。
少年之家轮流聘请西区各校推荐的少先队干部来担任管理员。他们神气而认真地履行管理员的职责,登记卡片、收发书籍、流动巡查、维持秩序、打扫卫生等。能够担任管理员是同学们十分羡慕的事,这是一种信任和荣誉。
1966年文化革命开展,少年之家停止开放。文革后,该处成了长沙市自学考试办公室,原来的少年儿童乐园,成了青年人、成年人出入的场所。
西区少年之家西边是
熊镜记鞋店,隔条新巷子与陈士杰家鞋店相望,熊老板后来进了市童鞋厂,陈老板则进了市二鞋厂。
再过去两家是樊西巷街上唯一的一家
煤铺,老板姓彭,那时只是供应散煤,顾客都是街坊邻里,老彭夫妇,不辞辛劳,服务良好,口碑不错。隔壁住了何氏兄弟两家,都做机械加工业务,家里有冲床、钻床、车床等,合作化后都停业进了工厂。
“长征干部屋里”
何家旁边原来是夏凤池、夏仲池兄弟开的
鞋店,生意好,招牌响。后因个体户走合作化,店子关了,进了制鞋五社(后叫三鞋厂)。政府正好要在樊西巷建房安置老红军,便与夏氏兄弟协商,夏家迁居四中里,原址便建起了一座两层红砖房。
楼上楼下房间都是明亮的大玻璃窗,黑漆铁皮包大门。整栋楼只住两户人家,分住东西两头,楼后有一天井,天井北边有厨房、厕所、杂屋、有自来水,居住舒适,方便。这就是
政府专门安置老红军的楼房,照现在的叫法,可叫“老干楼”或者“红军楼”。但街邻们一致称该楼为“长征干部屋里”,好啰嗦!
楼西头住的离休老红军姓刘,外省人,人很精干。夫人漂亮,穿着时尚。两子一女,男孩穿吊带西裤,女孩穿花裙,扎蝴蝶结,个个惹人喜爱
(我还记得大女儿名叫刘丽莎),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东头老红军,河南人,忘记他姓什么了,姑且叫他老张吧。老张没有读过书,在部队是马伕,虽然资格老,但未担任过什么职务。其夫人是改嫁的长沙本地家庭妇女。老张喜欢喝酒,夫妻性格不合,生活很不如意。
后来老张中了风,行走不便,但他喜欢逛街,经常一手拄杖,一手牵动连接套在右脚上铁环的绳子,蹒跚而行。口袋里还插着一瓶酒,不时停步喝一口并大声嚷叫着什么。就这样迷迷糊糊,经常走到繁华的黄兴路上,不知归路。
第一次迷路,好心人找警察,警察好不容易搞清他的身份地址后,报告市公安局,设在司门口的市局马上派人驾带斗摩托车将老张护送回家。后来同样的情况又发生多次,只不过处理过程简单,情况熟悉,不必层层报告请示了。
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张因病逝世了。
回看刘、张俩人在“长征干部屋里”的离休生活,彼此反差显著,令人感慨。
我有一个谜团几十年了至今未解:“长征干部屋”外有一段长约十米宽约两米厚20多公分的墙体,下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上部砖墙水泥砂浆粉刷,这段废弃的墙体是平倒在地的,既挡路又刺眼,但就是无人过问,红军迈过了万水千山,却绕不开门前十米残墙,真怪!
好在,灵泛的街邻废物利用,一定程度上将坏事变成了好事——经常有细伢子在上面打闹嬉戏;细妹子唱歌跳舞,寻找登台表演的感觉;大妈娭毑们则将篾簸子摆在那里晒菜,不沾地面灰……
此墙体直到樊西巷拆迁才与之一起消失。
此处约为人民西路原樊西巷新巷子至衣铺街段
“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长征干部屋里”隔壁是
市湘剧二团。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四福”女艺人:团长余福星、导演李福艳、旦角彭福娥、小生包福贵。余、彭均系著名湘剧表演艺术家,余还是省劳模,全国先进工作者。包福贵个子高大,剪着男式短发,租住在我家附近的徐娭毑楼上。
李福艳是我小学同学李佩云的妈妈,是长沙湘剧界五大名旦之一,据楹联界知名学者胡静怡先生评价:李色艺超群,诗联出众。并举例证之:“一日,李福艳演出毕,某富翁邀其赴宴。酒酣,富翁挑逗曰:菊圃多娇,但愿名花常属我。李急应之:梨园自乐,只凭艺高不依人。卖艺不卖身,自持贞洁,难能可贵。”
大约在1959年二团一些人调到了青山祠的湘剧一团,我小学同学彭三元、余艳萍也随父亲过去了
(彭父任团长,余父仍任司鼓),从此再未见过。
我家街对面是
市湘剧二团宿舍,我经常到里面几个小学同学家玩。虽然看到他们家都住得挤,但当时街上不少人家也一样,尤其是我还小,对这方面没有特别不同的感觉。直到自己年纪大了,偶尔想起,才觉得当年同学们也是从大杂院出来的。
2017年初我在报上看到纪念田汉诞辰119周年的文章,其中提到1956年5月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田汉为了解艺人生活,在湘籍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陪同下,专程去了樊西巷湘剧二团宿舍,看到两层楼住了140个人,一楼大厅分隔成小间住了十几户,隔一层帐子便是一家,单身艺人两人一铺,甚至有女青年演员住在两对夫妻当中。
田汉对艺人们的生活困境很痛心,在“戏剧报”发了“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为演员的春天请命”两篇文章,并向中央某领导将此事作了汇报。谁知,文革中这两篇文章竟成了田汉的“反党罪证”。
湘剧
在当时如此不堪的生活条件下,许多演员经受了磨练,潜心于事业,最终取得了骄人的成果,“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湘剧二团花脸演员
曾金贵,英俊洒脱、业有专攻,经常可看到他吊嗓练功的场景。后来他离开了樊西巷,仍献身湘剧事业。
他曾任市湘剧院院长、市政协副主席,是著名的湘剧表演艺术家。退休后,又潜心湘剧脸谱绘制,绘制了千面脸谱,成为众人称道的脸谱制作大师。现在虽年逾八旬,仍不忘初心,在艺术的园地继续辛勤耕耘。
在湘剧二团宿舍与西边的和平戏院之间,有一条小巷靠东边从南往北住了我大妹的同学周良萍家及王家、周家和童家。西边是一线走道尽头有一口大
井,有一次我和大人去挑水时,差点掉入井内,赫死哒!我曾在望城高塘岭湖南化工研究院试验工场工作过。80年代年有几个复员军人分到工场,其中比我小几岁的童海明竟在我樊西巷老家对门住过,细时的街邻,多年后在异地又成了同事,有味不?
长沙“散戏”最早的戏院之一
距离湘剧二团宿舍十几米远的是
和平戏院,它可能是长沙市“散戏”(停办)最早的戏院之一。我做细伢子的时候,好多次看到街上停了一长溜“乌龟”汽车(小汽车),那都是送政府官员、社会名流来看戏的。据大人们说,有一次省长程潜也来了,街上小车停得更多。
喧嚣过后是冷清,不久,和平戏院便关张了,原址成了
搬运公司,那空荡的剧场正好停放公司的全部板车。
后来搬运公司又把自己搬运到别处,这里又成了
永胜金属铸造厂。那曾经热闹的剧场、一度冷冰的停车场,又成了拥有火红的熔炉、轰鸣的鼓风机、众多型模的翻砂车间。戏院出场的是“古今各色人等”;搬运公司,搬运的是社会流通的民生百货;铸造厂铸造的是形状各异的金属制品,地是同块地,用途大不同。
永胜厂后又改为
长沙市电控设备厂。
原来的和平戏院朝南有东门和西门,两门之间呈反凹型,尹三婆婆在那开了个小南食店,伴戏院做点小本生意。
此处约为人民西路原樊西巷新巷子至衣铺街段
怡如公馆里争睹海外来客
和平戏院西头有一座公馆,门楣上方石板上刻有“怡如”二字,街人也称公馆为
怡如商号,可见公馆也曾涉及商贸。公馆女主人尹三婆婆,前夫做烟生意,解放后被关,死在牢里。公馆是尹三婆婆第二任丈夫的,他曾任旧政府局长。
1959年房屋改造运动中公馆所有权被政府收走。该公馆曾先后安排进驻了长沙县花鼓戏剧团、红旗氮肥厂与长沙农药厂筹建处等单位。两夫妻从宽大的正房里迁出,蜗居在围墙边老轿房
(旧社会有钱人出入坐轿子)。私人开的南货店也关了,尹三婆婆进了路边井的集体性质的南货店当营业员。
1966年文革兴起,尹三婆婆第二任丈夫身为官僚资产阶级、21种人,夫妇被剃阴阳头挂牌子站凳上批斗,每天扫街,其夫不久病亡。尹三婆婆独身一人,凄清度日。
文革结束不久后的大约是77、78年的一天,尹三婆婆意外地接到一封美国来信,来信者是她与前夫所生,但她从未向政府和街邻提到过的儿子。儿子解放前出国留学,解放后几十年音信全无。因担心有海外关系牵连,尹三婆婆一直守口如瓶,从不言及儿子,人皆认其无后。
原来,她儿子留学美国,新中国成立后,他回不了国,后来入了美国籍,并娶妻生子,在联合国当翻译。四人帮垮台后,他有一次陪联合国官员来华拜会中央某领导 ,找机会向其表示了寻亲的意愿,中央某领导即指示有关部门帮他寻找,几经辗转才得知其母长沙住址。来信表达了他迫切回国探母的意愿。
尹三婆婆看完信后,顿觉喜从天降,赶紧向居委会报告。此事后又被逐级上报到市里。当时国门刚开,政府对涉外事务高度重视。为了不影响国家形象,增强海外华人对祖国的认同感,政府全力支持了尹三婆婆的迎亲事宜,将公馆正房腾出粉刷一新,添置家俱,让其入住。
美国儿子回家那天,整个樊西巷都沸腾了!街坊邻里不分老幼纷纷涌上街头,争睹海外来客。公安局和街道办事处都安排了好多民警和工作人员现场维持秩序。欢腾的人们迎来了美国来的一家三口:尹三婆婆的儿子、华裔美籍妻子及他们的胖小子。饱经沧桑年迈老弱的尹三婆婆在怡如公馆大门口欣喜地拥抱了儿子一家,那感人的场面引得众人唏嘘落泪!
儿子把老母接到宾馆,并陪其游览长沙,一家团聚持续数日,共享天伦之乐。
儿子一家返美后,安排把老母接到了郊外雨花亭租房居住,专门请邵阳老家两个亲戚侍奉。老人在那里安度晚年,与儿子时有信息往来,身心愉悦,最后终老在那里。
这里顺带讲几句题外话,我1969年从长沙县南圫公社高塘大队被招到位于河西高塘岭公社高塘大队的长沙农药厂
(后为省化研院试验工场,湖南海利试验工场),该厂筹建处1965年设在我樊西巷老家斜对面怡如公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4年多后我会到那个厂工作,我下乡处与上班处都叫高塘大队,哪里咯巧咯?
图中左侧为现衣铺街,右为人民西路北侧
“怡如”旁边是樊西巷北边未端长几十米开有窗户的围墙,那是衣铺街一栋公馆。
(系列文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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